483 情操(下)

吱呀~门打开,吱呀~门关上。

地牢里只有黑夜,亦或是临近黑夜的暮色,因为那扇天窗实在是太小,无论外边是如何日光敞亮,这里都是一片昏黄。

里托走了进来,他看到那个孩子抱着双脚坐在**,他缩成一团,头颅深埋于膝盖之间,就像是一只睡着的鸵鸟——他当然没有睡着,因为他已经睡得够久了。

“你醒了?”

没有任何答复,池染就像是没有听到里托的话,他显然还沉湎于一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梦里。

里托等了许久,池染终于抬起了头来,他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里托——他看起来是如此虚弱,面容干瘪而苍白,短短几天时间,似乎瘦了好大一圈。

迎着那束迷离的目光,里托再一次开口:

“你知道你做过什么吗?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他如是道,声音微弱而沙哑,这是个简单的回答,简单到里托都愣了一会儿神。

他本以为池染会解释什么,起码说说这整件事或是那一晚的因始源由,然而‘理由’‘解释’‘怨悔’……这些统统没有。

说什么?有用么?我被药效控制了,所以那些事情都不算是我的本意?

不,感受过一次之后,池染非常清楚,注射微光R4之后所做出的一切行为,都算不得‘被控制了’,它不过是赋予一切‘动机’行动的力量,它不过是唤醒心底最炽烈的欲焰。

你还是你,甚至是最真实最纯粹的你。

“永恩找了她接近半个月,但什么都没找到,甚至连一点儿痕迹都没有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”

“不过我想你自己也明白,那种情况下,生还的可能性很小。”

池染的脸色一直没有变化,他静静的听完了里托的讲述。

“不。”

他摇了摇头,声音低沉:

“她还活着。”

他拿出一枚青绿色的珠子,这是欺诈宝珠,散发着淡淡的微光,只是这微光,真的很‘淡淡’。

他注视着欺诈宝珠,那珠子深处似乎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,他空洞的眼神有了某种坚定,话音虚软,却又铿锵有力:

“我会找到她的……不管她在哪儿,我都要找到她。”

“好。”

里托稍微欣慰了一些,池染的表现让他明白,不管那晚的原因是什么,起码性质没有自己双眼看到的那么恶劣,他终于抛出了萦绕自己心头已久的疑问:

“说吧,为什么那么做?”

池染没有说话。

“突然间离开普雷希典,原因是什么?”

依旧是无言。

“你受到了什么样的威胁?”

良久的沉默,里托一连抛出数个问题,可池染恍若未闻,他就像一块木头那样坐在**,一动不动。

他的心里想了很多,那些原因——‘图灵的研究’、‘微光R4’、‘被迫的出逃’、‘永恒之井的秘密’……当然都是可以说出来的,当然都可以告诉里托,毕竟唯今而言,只有这个瓦洛兰最强剑士才是自己唯一的依仗,可池染就是没说,准确来说是说不出来,这个原因,同样很多……

归根究底,不过就是一句‘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’么?再如何天花乱坠的话语,也不过是借口,是推脱吧?

他的确是善意的,不管是只身离开普雷希典,还是决定注射微光R4,所有的初衷都不含一丝一毫的恶意,他只是没想到,自己并没有那个能力把这些善意贯彻到底,这期间发生的变数太多了,他无法承受这些变数,更没有想到,所谓的造物者状态,会带来这样的结果。

当然,最最没有想到的是,里托会把阿狸也带了过去,也许里托的考虑是好的,他看着那个小女孩儿在道场里一天天消沉下去,所以才……

他是瓦洛兰最强的剑士,他自负能够在任何人的手中护住她,可他怎么能想到,致命的杀机,没有来自敌人,却来自亲人呢?

里托心有负疚,可他问心无愧。

是他的责任,他会一身揽下,不是他的责任,他不会扭捏作态。

他默默的看着沉默不语的池染,后者无疑是消沉的,抱着双膝坐在**,像一只受惊的兔子。

说来有趣,这个样子里托并不是第一次见到——二十年前,在他新婚的次日,他就是这样抱着双脚在婚**坐了整整一天。

就像是一面穿越时光的镜子,里托从镜中看到了自己。

无言,无语,无喜,无忧……里托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这种感受,你知道自己犯了错,可这个错误没法纠正。

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你和汉娜在一起,那时你还是个旁观者,我对你没多大印象。”

“第二天你只身一人来到道场,那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,你像个大义凌然的问罪者,而我是个犯了罪的贼偷,那天早上你我在书房里谈了很多,我对你颇有看法,曾经道场里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很多,如泽洛斯,如永恩,这几年他们都长大了,现在又有了亚索,有了其他人,可他们之中没人像你这样——明明在一个只能随波逐流的年纪,却有自己的想法,说实话,池染,虽然我感到诧异,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人,在别人看来这是聪慧,是天赋异禀,可在我看来,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无知,就像‘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’,这并不是一句霸道的说辞,这是事实,‘小孩子’三个字决定了能力,无能之人最好就别有什么太多的想法,那是空想,绞尽脑汁也不会有结果,在你还无能只是懂得太多的东西,这并无益处。”

池染沉默不语,只有里托一个人在那儿自顾自的说着:

“后来你让我见汉娜一面,可惜天不遂人愿,你我赶到之时她已阖然长逝,你很愤怒,我能明白你的愤怒,这些愤怒都源自我,当然我也明白为何源自我。可让我另眼相看的是,你压制住了你的愤怒,你明白对我发火没有意义,那什么都改变不了,唯有平静,才是对我最大的审判。你拒绝了我所有的补偿,不卑不亢,所以你离开普雷希典,包括后来和永恩一道回来之后,我都没有插手你的任何事情,我知道你就住在道场外的那条街上,可我就当你不存在,因为你说得没错——‘我是名满瓦洛兰的一代剑圣,而你不过是一朝不保夕的黄稚小童,可抛开这些大家都是男人,得给彼此留下最起码的尊严’。”

里托摇了摇头,长叹一口气:

“可我把你看得太高了,池染,我并不了解你,你给我的短暂印象让我以为你是个何为取舍之道的成年人,所以我才对你那么放心。可最终我才发现,你根本就是个孩子,即便懂得很多,可你依旧是个孩子。”

“我不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,可我知道,那必定已是你无法独自承受的情况,否则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——孤身一人离开普雷希典,宛若交代后事一般的把阿狸交给永恩……你做了很多事情,可你偏偏就是没想到最简单的东西:只要向我开个口,甚至是给点儿暗示,我就会帮你处理那些事情。”

“也许你觉得你做得没错,当然,你最后也不愿意向飞天道场求助的原因我明白。”

“可我得告诉你,池染,那不叫尊严,那叫逞强。形势比人强,那你就得低头,你以为不低头是你一个人的事?不,不是,你活着就不是一个人,你会牵连到很多人,如果一味的想要满足自己心里那点儿高尚的情操,就是自私。到现在,你也不愿意说出那些事情的始末,原因可能是因为问话的人是我,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东西,当然,我不强求你,你什么时候想说了,可以来找我,对我说不出口,可以找永恩。”

里托的话锋一转,变得有些咄咄逼人:

“现在你醒了,我依旧尊重你的选择,这地牢算不得是飞天道场的一部分,每天的吃食我会让人送过来,如果你要坚持着离开也行,我确信你有那点儿能力。可你要知道,无能之人没有选择,我给你选择,是因为汉娜,仅仅是因为汉娜,对我个人而言,我甚至是厌恶你的,毕竟你所做的那些事情……那些事情,我替你瞒了下来,但瞒不住你自己。”

“话已至此,多说无益,如果你真的想要获得选择的能力,真的想在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时能够自己解决……”

里托在床头放下一柄木剑:

“从明天开始,跟着亚索练剑。”

吱呀~门打开,吱呀~门关上。

地牢里,阳光依旧飒飒而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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